「這一日將到京城,段譽要去天龍寺拜見枯榮大師和皇伯父段正明,眼見天色漸黑,離開龍寺尚有六十余裡,要找個地方歇腳。忽聽得樹林中有個孩子的聲音叫道:『陛下,陛下,我已拜了你,怎麼還不給我吃糖?』」「眾人一聽,都感奇怪:『怎地有人認得陛下?』走向樹林去看時,只聽得林中有人說道:“你們要說:『願吾皇萬歲,萬歲,萬萬歲!才有糖吃。』」「這語音十分熟悉,正是慕容復。」「段譽和王語嫣吃了一驚,兩人手挽著手,隱身樹後,向聲音來處看去,只見慕容復坐在一座土墳之上,頭戴高高的紙冠,神色儼然。」「七八名鄉下小兒跪在墳前,亂七八糟的嚷道:『願吾皇萬歲,萬歲,萬萬歲!』一面亂叫,一面跪拜,有的則伸出手來,叫道:『給我糖,給我糕餅!』」「慕容復道:『眾愛卿平身,朕既興復大燕,身登大寶,人人皆有封賞。』」「墳邊垂首站著一個女子,正是阿碧。她身穿淺綠色衣衫,明艷的臉上頗有凄楚憔悴之色,只見她從一只藍中取出糖果糕餅,分給眾小兒,說道:“大家好乖,明天再來玩,又有糖果糕餅吃!”語間嗚咽,一滴一淚水落入了竹藍中。」「眾小兒拍手歡呼而去,都道:『明天又來!』」「王語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亂,富貴夢越做越深,不禁凄然。」「段譽見到阿碧的神情,憐惜之念大起,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復回去大理,妥為安頓,卻見她瞧著慕容復的眼色中柔情無限,而慕容復也是一副志得意滿之態,心中 登時一凜:『各有各的緣法,慕容兄與阿碧如此,我覺得他們可憐,其實他們心中,焉知不是心滿意足?我又何必多事?』輕輕拉了拉王語嫣的衣袖,做個手勢。」

 

慕容復令人感嘆的退場,讓人不勝唏噓,慕容復始終懷著復興大燕的野心,最後在孩童口中高喊的萬歲聲中,得到了一點慰藉,雖虛幻無實,卻誠如段譽所說的,各有各的緣法,金庸無可厚非地給了慕容復跟阿碧最好的安排,高中曾拜讀過「天龍八部」,原以為慕容復之後的精神失常,乃自於咎由自取,因念念不忘榮華富貴,貪婪權力下的自食惡果,有惆悵卻多了警惕的味道,但事隔四年後,再一次閱讀「天龍八部」,才深深體會到倪匡所說的「心中的苦」,我同情阿紫,也同情慕容復。

 

「北喬峰、南慕容」為天龍八部初始的唯二高手,但南幕容指何人,筆者之前以為就是慕容復,但「天龍八部」中的慕容復與蕭峰對招,很明顯地慕容復完全居於下風,武林高人如此多,又怎會把武功不對稱的兩人齊名,而有了「北喬峰、南慕容」的稱號,並且蕭峰與慕容復相差近十歲,如蕭峰成名於二十幾歲已算早年發跡,慕容復絕無可能在十幾歲已經在武林中闖出名望,而慕容家的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是乃「斗轉星移」而成的絕技,絕非慕容復一人所會,而是世代的幕容世家所承襲下來的武功心法,因此,姑蘇幕容在南方應已頗具盛名,待著北方丐幫幫主蕭峰成名之後,「北喬峰、南慕容」的分庭抗禮不脛而走,筆者以為南慕容不是單指慕容復,而是統稱幕容博與慕容復兩父子的幕容家,而這也將牽扯了慕容復之後的因果。

 

書始,因少林派的玄悲大師因身中「大韋陀杵」而死,且丐幫馬大元受於「鎖喉擒拿手」而亡,兩人皆逝於自家武功之下,於是姑蘇慕容知名技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所下之毒手的傳言甚囂塵上,迫使姑蘇慕容唯一傳人,慕容復,不得不北上洛陽,急切拜訪丐幫幫主蕭峰,希望藉著探究事端的來由,洗刷慕容家的黑鍋,就此慕容復展開一連串的遭遇。慕容復以西夏一品堂武士的身分登場,隨即與段譽交手,慕容復使盡各派的招式,卻傷不著段譽一根寒毛(段譽也只是走盡凌波微步的步法罷了,毫無還手能力),雖說慕容復極力掩飾自家身分,且頗有炫耀博學天下武功之態,然而卻換來王語嫣的「黔驢技窮」及「行奸使詐」,慕容復對於王語嫣與兩人的招式拆解也無從反駁,只能冷笑兩聲便即離開,這無疑是給慕容復一大打擊,爾後,慕容復挾著「南幕容」的真名出場是在「珍瓏棋局」的章節中,以下為擷取內文。

 

「慕容復和眾人一一行禮廝見,言語謙和,著意結納。『姑蘇慕容』名震天下,眾人都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俊雅清貴的公子哥兒,當下互道仰慕,連丁春秋也說了幾句客氣話。」

 

由此可見,慕容復應闖蕩武林不久,以致天下英豪對於慕容復的俊雅清貴的外表而感到意外,之後與鳩摩智賽弈的場景,透露著些許蛛絲馬跡。

 

「鳩摩智微微一笑,說道:『慕容公子,你武功雖強,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。』說著下了一枚黑子。慕容復道:『未必便輸於你。』說著下了一枚白子。鳩摩智應了一著。慕容復對這局棋凝思已久,自信已想出了解法。可是鳩摩智這一著卻大出他意料之外,本來籌劃好的全盤計謀盡數落空,須得從頭想起,過了良久,才又下一子。鳩摩智運思極快,跟著便下。兩人一快一慢,下了二十余子,鳩摩智突然哈哈大笑,說道:『慕容公子,咱們一拍兩散!』慕容復怒道:『你這麼瞎搗亂!那麼 你來解解看。』鳩摩智笑道:『這個棋局,原本世人無人能解,乃是用來作弄人的。小僧有自知之明,不想多耗心血於無益之事。慕容公子,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 也擺脫不了,還想逐鹿中原麼?』慕容復心頭一震,一時之間百感交集,反來覆去只是想著他那兩句話:『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,還想逐鹿中原麼?』 眼前漸漸模糊,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將官士卒,東一團人馬,西一塊陣營,你圍住我,我圍住你,互相糾纏不清的廝殺。慕容復眼睜睜見到,己方白旗白甲的兵馬被黑旗黑甲的敵人圍住了,左沖右突,始終殺不出重圍,心中越來越是焦急:『我慕容氏天命已盡,一切枉費心機。我一生盡心竭力,終究化作一場春夢! 時也命也,夫復何言?』突然間大叫一聲,拔劍便往頸中刎去。」

 

文中鳩摩智對於慕容復的咄咄逼人,險些讓慕容復自刎,何處顯現出對於至交之子的情面(慕容博與鳩摩智)?至此,更加確定鳩摩智帶著段譽想要於慕容博墓上焚燒,只因生前至交的諾言是假,說出了是乃出於私心,想要一窺慕容家所珍藏之天下武學才是真。此外,慕容復也可說是不幸之極,此章節初始,慕容復露了一手投擲暗器的功夫,使眾人驚艷,無不佩服,再者抬出「姑蘇慕容」名震天下的名號,眾人互道仰慕,慕容復可說是風光登場,但隨即與鳩摩智地賽弈,不過兩段文的片刻,卻落得險些自刎的黯然下場,是相當大的反差。

 

再接著場景跳到少室山,蕭峰、段譽、虛竹首次聚首,而筆者也以為這是慕容復徹底走入貪圖天下大業的轉折點,至此之前,慕容復自恃著「姑蘇慕容」的身分,待人處事仍有一點威望名家的顧忌,然而經少室山一敗,「名望事小,復興事大」的想法根深柢固。

 

「段譽心不旁鶩,於靈鷲宮眾人上山全不理會,凝神使動商陽劍法,看著向慕容復進逼。慕容復這時已全然看不清無形劍氣的來路,唯有將一筆一鉤使得風雨不透,護住全身。」

 

「陡然間嗤地一聲,段譽劍氣透圍而入,慕容復帽子被削,登時長發四散,狼狽不堪。王語嫣驚叫:『段公子,手下留情!』段譽心中一凜,長歎一聲,第二劍便不再發出,回手撫胸,心道:『我知你心中所念,只有你表哥一人,倘若我失手將他殺了,你悲痛不已,從此再無笑容。段某敬你愛你,決不願令你悲傷難過。』 」「慕容復臉如死灰,心想今日少室山上鬥劍而敗,已是奇恥大辱,再因一女子出言求情,對方才饒了自己性命,今後在江湖上哪裡還有立足的余地?大聲喝道:『大丈夫死則死耳,誰要你賣好讓招?』舞動鋼鉤,向段譽直撲過來。」

 

此段慕容復敗給段譽的六脈神劍之下,爾後,慕容復一心一意拼個同歸於盡,只求得殺掉段譽,一解敗北之恥,計謀雖得逞,卻被蕭峰來個老鷹抓小雞。

 

「蕭峰身形魁偉,手長腳長,將慕容復提在半空,半勢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四人齊叫:『休傷我家公子!』一齊奔上。王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,叫道:『表哥,表哥!』慕容復恨不得立時死去,免受這難當羞辱。」「蕭峰冷笑道:『蕭某大好男兒,竟和你這種人齊名!』手臂一揮,將他擲了出去。」「慕容復直飛出七八丈外,腰板一挺,便欲站起,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,內力直透諸處經脈,他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痹,砰的一聲,背脊著地,只摔得狼狽不堪。」

 

敗給段譽為一恥,受制於蕭峰為一辱,這恥辱實實在在地把「姑蘇慕容」的金字招牌給拆卸了下來,必然要給天下人瞧輕了,慕容復不甘恥辱,竟步上自刎的之路,可憐慕容復,寥寥幾次出場,卻兩次落得自刎的窘境,雖都能死裡逃生,但南慕容的稱號,至此皆不再提,之後到了西夏駙馬的橋段,只求得擊斃對手而無所不用其極,再也沒有一點武學名家的風範,到了最後,竟然親手弒殺自己的親舊母及舊部,倫理道德在喪心病狂的慕容復的心中蕩然無存,復興大燕不僅無望,也一步步將自我推向毀滅,但慕容復當真罪有應得嗎?

 

慕容復並非創下「南慕容」的威名,卻要背負「南慕容」招人妒忌的名號,馬大元之死,白世鏡故佈疑陣嫁禍給慕容氏就為一例,鳩摩智用小無相功擊斃玄悲大師,讓世人懷疑慕容氏為二例,此二例並非為慕容復種的因(鳩摩智之事更是其父慕容博所造之孽),卻讓其子慕容復皆數承擔,背負「姑蘇慕容」的威名行天下,卻屢屢敗給名不見經傳的段譽,這口氣讓慕容復如何嚥下,熟不知段譽乃靠著機緣獲得深厚的內力及武學,但二十七、八歲的慕容復有此功力已屬不易,雖比蕭峰不及,但兩人歲數終究差別,如無前二例,迫使慕容復出山,假使慕容復在燕子塢再練著十年,功力會亞於蕭峰?無人敢說,但情勢定有所不同,然而「姑蘇慕容」的名號太沉重,慕容復不得不褪下這惱人的累贅,才能專心在復國大業上,卻也走上偏路。慕容博頓悟「庶民如塵土,帝王亦如塵土。大燕不复國是空,复國亦空。」的道理,慕容復並沒有,復興大燕是慕容復從小到大被教誨的理念,如今被自己的父親推翻,慕容復何以接受,後人說慕容復復國看得太重,不然,我們要如何苛求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看破世間塵俗,對慕容復也不盡公平。

 

復興大燕是空,姑蘇慕容是虛,支撐著慕容復兩大精神食糧,一一破滅,慕容復遁入瘋道,不是沒有道理,對於眾叛親離、離經叛道的慕容復,只不過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,一個沒有是非、沒有善惡的世界,在那裡,慕容復才真正得到了喘息,免除世俗眼光的壓力,瘋癲是金庸給予慕容復最好的寬恕。無論是復興大燕的美夢,亦或是姑蘇慕容的虛名,這兩者對慕容復而言都太過沉重,而慕容復心中的苦,又有誰能知曉?慕容復只能兀自喃喃不休……

 

「眾人都悄悄退了開去。但見慕容復在土墳上南面而坐,口中兀自喃喃不休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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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:本文寫在2010年並於PPT上發表,2016年轉載至痞客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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